表姑奶奶的行事作风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。以前祖父还在世的时候她就一直没和我们联络,说起来两家都快有几十年没来往了,可就在不久前她突然打来电话邀我们去吃喜酒。这大喜的事我们总要备办贺礼吧,可是表姑奶奶却连半个字也没提到新郎新娘的事,更奇怪的是她让我们小辈能去的都要去,却偏偏不请我祖母。
当时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的中考成绩刚放榜,升上本校高中是没问题的,家里人早就准备带我们出去散散心了。恰巧表姑奶奶住在风景如画的水乡乌雀镇,家里又世代经营民居旅馆,到她那里去放松一下再合适不过了。这回就由爸爸带我和冰鳍去——因为祖母没被邀请,妈妈和婶婶自然也不能去;重华叔叔更是一个劲的诅咒医院里工作太忙,对在大学里教书而有假期的爸爸羡慕不已。
冰鳍却连声说这件事情蹊跷,今年有个闰月,所以表姑奶奶说的婚期恰巧在端午前后,谁会选在这个时候结婚啊!我可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话——乌雀镇是着名的蜜月旅行胜地,一年四季都聚集着来自各地的游客,有的还是专门赶来这里举行具有水乡风情的婚礼呢!我啊,最喜欢看漂亮的新娘子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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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雀镇果然名不虚传。我们坐着乌篷船进入镇子里,两条小河一横一竖穿过整个小镇,它们相交的“十字路口”就是镇中心的繁华地带,表姑奶奶家的民居旅馆“柘房”就在这个位置,两面临水,市口好得不得了。
从“柘房”专属的水码头上了岸,迎接我们的是一个高大硬朗的白发老先生。看着他轻而易举的把行李箱扛进屋里,我和冰鳍暗暗猜测:恐怕现在城里的不少小伙子都没他身板结实。
一开始我们以为他就是老板,没想到他只是“当家的”,也就是大厨师。原来“柘房”的老板很久以前就过世了,管事的是老板娘,也就是表姑奶奶。本来大当家是不该出来招呼客人的,可即使现在是淡季,但还是有不少来这里度蜜月的客人,因为表姑奶奶的子女们都在城里工作,现在帮忙店里的也就只有她放暑假的孙女“麝生”而已,人手严重不足。我们不是外人,也就不必那么讲究礼节了。
难怪我和冰鳍一来就觉得好奇怪——这里完全没有即将举行婚礼的热闹气氛,原来是因为店里忙不过来才一切从简的吧。不过看见我爸爸送上的贺礼的时候,大当家着实的惊讶了一阵。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吃惊的——奶奶亲手做的象征夫妻和合的通草荷花和合欢,砂想寺的石榴莳绘妆奁套盒,若藻家的百子登科香川锦等等,虽然不那么贵重,但都是送给新婚夫妇的应景礼物。我和冰鳍还按照家里交待好了地背了好多的吉利话,可是大当家的支吾了半天也没搭我们的腔,只是说让我们把礼物直接送到老板娘那里去。
“你不觉的奇怪吗,火翼?”趁着爸爸到里屋去见表姑奶奶的当儿,冰鳍凑近我耳边说,“听这个大当家的说,这里就只有表姑奶奶和她的孙女,要结婚的到底是谁啊?”
“谁知道!”我满不在乎的说,表姑奶奶是祖父的表妹吧,祖父那边的亲戚总是那么古怪!谁让很早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他自己就是个怪人呢?更糟糕的是我和冰鳍尽得祖父的真传,总是碰上各种各样的怪事。
正说着话,爸爸出来了,他一脸迷惑的表情:“那个……冰鳍跟我来,你表姑奶奶想见你,至于火翼……你就自己去玩吧。”
这算什么话!太瞧不起人了吧!冰鳍为难的看了我一眼,好像要说什么。我理也不理他,一脚踢开面前的行李:“有什么了不起!我才不希罕见她呢!”
丢开爸爸骂我没礼貌的声音,我气冲冲的跑出客厅,沿着“柘房”古旧的走廊漫无目的的走着。后院的灶间飘来饭菜的香味,看来已经接近黄昏时分了。大当家正为游山玩水归来的客人们准备晚饭吧,实在无事可做,又很好奇究竟谁要结婚,我决定去找他问个明白。就在我在这座陌生的建筑里摸索着寻找通往灶间的路的时候,昏暗的走廊拐角处,一截红色的衣袖一闪而过。
那是新娘的嫁衣吗?好漂亮的柘榴色啊!还绣着那么精美的折枝花样,穿着这衣服的一定是新娘子!我喜出望外的追着那抹红色跑了起来。
可是跑到走廊尽头的时候,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——那是一条死路啊!明明没路可走了,可哪里都看不见红衣新娘的身影,她究竟上哪里去了?我狐疑的四下张望,却瞥见一道鲜红的细线笔直的画在我的脚背上——我是几时受伤的?完全不痛啊!
倒吸了一口凉气,我后退一步,猩红的细线从脚背上消失了,却拉直在黑沉沉的地板上,像不停渗出鲜血的伤口。这伤口一直延伸到光滑的木板壁上,我定睛一看才定下神来,拍拍胸口——吓人一跳,原来那是从一扇对开大门的门缝里透出的光啊!
顺手推开房门,从朝西的窗口射入的夕阳正将浓艳的红色涂满了整个房间,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夕照有多么刺眼,因为一道人影着好遮住了我面前的光线。虽然只能看见剪影,但娇媚的侧面轮廓和拿着团扇,凭窗远眺的婀娜体态,一看就是个美丽的年轻女子。
原来这里有人啊!“对不起!对不起!”我连声道歉准备退出房间,可是念头一转——她总不会就是刚刚那个新娘子吧!我偏过头眯起眼睛,努力想看清她的脸:“姐姐你要做新娘子吗?”
“哦?你这是求婚吗?”倚着窗户的美人慢慢的转过身来。
因为天热,她松开斜襟上衣的纽扣,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扇子,懒洋洋的靠在窗台上,“有这份心是很好啦,可是我对小孩子没兴趣!”
我这才看清了她穿的不是什么红嫁衣,而是水乡特有的蓝布扎染衣裤,那和店名相应的柘榴花纹表示这十有八九是“柘房”
女侍的制服。此刻客人们还没回来,正是女侍忙里偷闲歇一会儿的时间;再仔细看看这个房间的陈设,靠墙的镜台和橱柜,也正是女侍更衣室的风格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我眼前的美人可能就是表姑奶奶的孙女——麝生。
我连忙赔礼道歉:“是麝生姐姐吧……真不好意思……
我……”
“哦?你认识我?这么说你是香川家来的了?”麝生姐姐站了起来,她的个子挺高挑的,身材又很好,走起路来袅袅娜娜,可是即使走到我面前她也不停下来,只是弯下腰来眯着眼睛看我,我可不习惯别人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的感觉,忍不住后退一步:“干什么!”
麝生姐姐发出了嘲讽的轻笑:“什么嘛,仔细看原来是女孩子啊!”
这个姐姐的行为还真是古怪,居然连男孩子和女孩子也要仔细看吗?不过麝生姐姐完全不顾我疑惑的表情:“这么说你是我远房妹妹了,你的弟弟呢?”
“啊?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麝生姐姐指的是谁,因为我和冰鳍总是碰上奇怪的事,祖父便替我们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,并按照香川的旧俗将我们隐藏性别来教养,尤其不允许我们在来历不明的陌生人面前以姐弟相称,只让我们叫对方的“火翼”和“冰鳍”。
可是,麝生姐姐也不能算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吧……我点了点头:“冰鳍在表姑奶奶那里。”
一瞬间,麝生姐姐脸上闪过了难以形容的表情,我并不了解这个表情的含义,只是接着说:“表姑奶奶叫我们来吃喜酒呢,姐姐你就是新娘子吗?”
“快别提了!”麝生姐姐的声音突然间大了起来,她激烈的拨动长发,“新娘子?大学一放假我就得回来这里照顾这种老掉牙的店,连找男朋友的空都没有,还新娘子!”
虽然有点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,但我还是不死心,压低了声音问道:“那么……新娘子到底是谁啊?”
我的视野一下子被麝生姐姐那张美丽的脸给占满了,她凑近我,细长的眉毛极有气势的挑起:“小孩子,问那么多干什么!”
说完她便直起腰,丢开我走向柜橱,顺手拿出了一套女侍的服装扔过来:“你来的正好!我要到头桥的酒坊去,你换了衣服马上去浇一下院子,再剪点花回来把那些旧的换掉!别告诉我你连这个也不会!”我可是客人啊!怀里捧着土布衣服,我一时间张口结舌。
麝生姐姐连珠炮似的布置完工作便向屋外走,我连忙转身想追上她,可是就在转身回头之际,一道眩目的光包围了我……
强光里,室内的一切变成了黑白底片般的视觉效果,我看见了纠缠悬挂在家具上,遍布整个房间的无数漆黑细丝,刚刚,我并没有看见屋内有这么多白色丝线啊……
“别站在哪里!”麝生姐姐责备的低斥着,一把将我拖开,霎时间,黑白底片的幻觉消失了,房间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。我惊魂未定的看着麝生姐姐,她却不耐烦的皱起了眉头:“不可以站在镜子反射的太阳光里,特别是傍晚的时候!”
难道……麝生姐姐也能看见那如同黑白底片般的景象吗?我以为只有我和冰鳍才会碰上这样的怪事的!我顿时感到有些亲切:“麝生姐姐,为什么不能站在哪里?你知道为什么吧?”
麝生姐姐居高临下的看了我一会儿,慢慢的转过了头:“这是我们这里自古流传的规矩,这里有各种各样的规矩,听起来很好笑吧,可是……要在这里生活,就得学会遵守这个……”
我并不太明白麝生姐姐话里的意思,只是被她那忽然间变得的艳丽而神秘的表情夺去了心神……
就在我换上不合身的女侍服装,狼狈不堪的提着水桶和竹舀浇洒庭园的时候,冰鳍在挂竹帘的边门口出现了,虽然他也穿着染了柘榴纹的衣服,但一看就是那种为客人准备的又轻又凉爽的丝质料。我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,丢开手里的竹舀:“就算这里做主的是老板娘吧,也不能不公平到这个份上!凭什么你就是贵人公子,我就是奴才丫头!”
若是平时,嘴巴恶毒的冰鳍一定会反驳回来了,可今天他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,不但没有搭我的腔,还走过来接过我手里沉甸甸的水桶:“我来帮你浇花吧……”
“居然这么勤快……难不成老板娘要招赘你做孙女婿,让你继承店子?”我话里带刺,冰鳍的脸立刻红了,他举起竹舀正要发作,但还是收回了手,故意避过话头。我心里更不舒服了,嘀嘀咕咕的拿过竹剪刀去剪长在河堤边的栀子花。然而这一刻,我的注意力被一个奋力挣扎着的小黑点吸引了过去——我还在想乌豆怎么会动,仔细一看原来是只落在蜘蛛网里的小甲虫。
“咦?是萤火虫啊!白天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呢!”冰鳍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,他指着正向小甲虫迅速逼近的八脚将军,“正好看看蜘蛛是怎么把它吃掉的!”
我一听心头火起,伸出竹剪刀一下挑破了蛛网,获得自由的萤火虫用力振动笨重的翅膀飞了起来,好在蜘蛛在网破的那一瞬间就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去了,不然可能已经被我赌气踩死了吧。
这时,冰鳍指着我的衣服低声提醒:“那个……火翼,蜘蛛网沾到身上了!”我怕蜘蛛爬到身上,连忙去拍衣服,可沾到身上的蜘蛛网意外的多,而且粘性又强,竟然越拍粘的越紧!我顿时手忙脚乱,本来天就热,这一急我又要出一头汗。
“不要动!”女孩子娇媚的声音从栀子花下传来,那里正是河堤上“柘房”的水码头,只见麝生姐姐丢下作为代步工具的小船的单桨,一手提着个看起来很重的酒坛,轻轻巧巧的走上岸来。
她将酒坛放在我身边,打开红纸的封印,一股奇特的酒香立刻混入栀子花香里飘满了整个院子。麝生姐姐伸出右手小指在酒坛子里沾了一下,在左手心画了几笔,然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衣服,刚刚让我一筹莫展的蜘蛛网竟然应声而落!
“不要滥好心破坏了这里的规矩!”麝生姐姐拍掉手上的残灰,“没让你做的事最好一件也不要做,没让你去的地方最好一处也不要去!”她见我并没有引以为戒的样子,便扬起了一边的眉毛,指向庭园的一角,那里有一间小小的别院,爬满柔曼的夕颜花,麝生姐姐做了个威胁的鬼脸,“比如那个地方,敢去的话,有你的好看!”
站在一边的冰鳍发出了惊讶的声音,麝生姐姐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,出乎意料的,她换了笑脸,伸手去揉了揉冰鳍的微带茶色头发:“这个就是弟弟了?长得果然好可爱啊!”
吓了一大跳的冰鳍反射性的掩住被弄乱的额发,呆呆的看着这位强势的美人。而麝生姐姐则轻松的提着那一大坛香味奇特的酒,摇摇曳曳的回屋里去了。
可能因为要招呼客人,晚饭的时候表姑奶奶和麝生姐姐都没露面,可是居然连冰鳍也不知上哪里去了。我捧着饭碗,偷偷的看着桌上其他人,陪我们一起吃饭的大当家丢下一句“你们家小少爷和老板娘在一起”。爸爸简直摸不着头脑,问老板娘既然用不接待客人,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呢?大当家显然觉得爸爸这个问题问得很没道理,理所当然的说:“老板娘她不能见我!”